编录者言：朗读是一门艺术。好的作品遭遇好的朗读者就好比一架优质的钢琴遭遇了优秀的演奏家，又好像伯牙遭遇了钟子期，两相惠应，井水不犯河水。余晖中先生在我方数十年的文体生计中，创作了宽绰优秀的名篇，并已在海表里广为颂赞。余晖中先生在岳麓书院演讲及湖南旅行期间，应听众的要求，除我方对部分作品进行了“原汁原味”的朗读之外，还邀请李元洛先生登台伴奏。元洛先生是海表里着名的诗评家、散文家，已出书诗学文章及散文作品选集十数种，对台港诗歌及大陆诗歌，对湖南的“新乡土诗派”都有独到的计划。元洛先生的朗读声情并茂，往往夹带诙谐幽默兴到意随的解释，气愤涝酒活脱，将作品的内在情愫演奏得长篇大论。此外，湖南大学的学生也朗读了部分作品。
以余晖中先生自我的嗜好和元洛先生批驳家的欣赏力，所选朗读作品应是极品中的极品，由此一斑可览其全貌，故特予征集，编录如下，以飨读者。
余晖中先生先容朗读者李元洛先生：
李元治先生是湖南亦然寰宇很有名的一位文体批驳家，亦然我多年的一位一又友，他非但是一位隆起的学者，记忆力也特别强，他把我的好多诗都背得了，待会儿要上来背我的作品，我都背不得，那么当今有请李元洛先生。
[余晖中先生下台，李元洛先生上台。]
李元洛先生的话：
余晖中先生在1972年，刚直他42岁的盛年写过一篇很精彩的散文，叫《山盟》，也就是咱们的一个谚语誓海盟山的前边两个字。刚才余晖中先生讲到，写稿不仅要靠知识，径直的体验，同期也要靠激越的想象。那么，他登的山是阿里山。阿里山是3700多公尺。阿里山的背面是玉山。玉山是台湾最高的山，3900多公尺。玉山的背面就是太平洋。太平洋的日出是从玉山上头升出来的。不管是阿里山还是玉山，它们照旧是亿万斯年了。而余晖中先生那时还只要42岁，但是他却说在亿万斯年以前，那座山就在恭候他。我当今就背诵《山盟》中他写在阿里山看玉山背后的日山的第一段。（掌声）（全文附录于书中）
第二紧要背诵的就是《珍珠项链》。余晖中先生的左侧坐着他半生上下同心的夫东谈主范我存女士。范我存女士是余晖中先生宽绰的漂亮的表妹当中的一个。（掌声）余晖中先生在1956年买了一张窄窄的“船票”度过爱河，将这一位表妹行为了他的新娘。1986年他们成亲30周年，按照西方的习俗，是珍珠婚。余晖中先生那时回到香港，在珠宝店买了一条十八寸长的珍珠项链，向他的夫东谈主“阿谀”。那么，这就是“物资端淑”，然后他还有“精神端淑”，写了一首20行的有名的诗叫《珍珠项链》，写他们30年的如胶如漆的岁月，当今我把这首诗背诵一下。（掌声）（诗文附录于书中）
谢谢！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自后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宅兆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当今
乡愁是一湾淡淡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派雪斑白啊雪斑白
信一样的雪斑白
乡信的恭候
是乡愁的恭候
给我一派雪斑白啊雪斑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民歌
别传朔方有一首民歌
只要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齐唱
从A型到0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与永久河拔河
输是终末总归要输的
连东谈主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拒绝
——又一场不公正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心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住
脚印的遗迹，惊讶天机
唯私行，绳子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么一个敌手
蹒跚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断剩我
与永久拔河
珍珠项链
（ 1986年9月2日成亲30周年缅怀）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边缘
半辈子多珍稀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眼前，问谈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鉴别意？
就这样，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
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剔透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好天的露水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离异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来因去果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连续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起飞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嗅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薄暮，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久，一瞬，一瞬，永久
等你，在期间之外
在期间之内，等你，在一瞬，在永久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东谈主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控诉一枝烟囱
用那样蛮不慈祥的姿态
翘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堂堂皇皇
对着原是纯碎的振奋
像一个流氓对着女童
喷吐你满肚子不胜的脏话
你碎裂早霞和晚云的名誉
把太阳挡在毛玻璃的外边
有时，还装出戒烟的形状
却躲在，哼，夜色的暗处
向我噩梦的窗口，悄悄地吞吐
你听吧，麻雀都被动搬了家
风在哮喘，树在咳嗽
而你这毒瘾勤恳的大烟客啊
仍那样目中无东谈主不愿住手
还浪漫掸着烟屑，把悉数城市
行为念你突出的一只烟灰碟
假装看不见一百三十万张
——不，两百六十万张肺叶
被你熏成了黑恹恹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朦朦的眼瞳
正消沉地伸向
连风筝都透不外气来的灰空
漂给屈原
有水的场合就有龙舟
有龙舟竞渡就有东谈主击饱读
你恒在饱读声的前哨引路
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从上游追你到卑劣那饱读声
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
湘水悠悠大批的水鬼
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
你奋身一跃，通盘的海潮
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
亦何须招魂招一火魂归去
你流浪的诗族诗裔
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
有水的场合就有东谈主想家
有岸的场合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
淡水河畔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住一派鲜明，
昼日昼夜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叹息，
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
他怎知你如果作念了张仪，
你不外流为先秦一说客！
但丁荷马和魏吉尔的史诗
怎撼动你那壮烈的楚辞？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
悲苦时大喊一节离骚，
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
那淡淡的一湾汨罗江水
灌溉着宇宙诗东谈主的自高！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
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零？
听！
急饱读！可儿的三闾大夫
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
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惋惜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朦拢流着楚泽的寒凉。
湘逝
--杜甫卒读前舟中独白
把漂流的晚景托福给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妻子的淫情，昼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来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熄随处的兵烫
溽邑邑乘暴涨的江水回掉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且归朔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反照回京的旗号，赫赫衣冠
犹峰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出峡两载陡立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绝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履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东谈主顶了？记顺应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灾荒更深锁
在栈谈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表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噩梦，听范阳的鼙饱读
随处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孤苦孤身一人到卑劣
亏负了匡山的潸潸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住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性，岂堪再回揖？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若干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尘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布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答信：这些照旧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朦拢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再会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主顾失礼，冷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跟从，满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饱读瑟
哭舶后的太傅，鲈前的大夫？
禹坟恍。隐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东谈主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赶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都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蜂涌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孤寂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煮饭
好呛东谈主，一派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森漫
整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放逐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首，一身风瘫和肺气
这破船，我放逐的水屋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杜甫之死，世多谣传。《明皇杂录》说：“杜甫客耒阳，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计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旧唐书·文苑传》说：“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十日不得食。宋阳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于未阳。”《新唐书》亦然其说。浸于本日，坊间的文体史多以此为本，不但误差，抑且有损诗圣形象。
杜甫身后40年，元稹为之作铭，时在《1日唐书》之前，只说“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根底不涉“饮卒”之事。其实牛肉白酒之说，只要稍许属意杜莆晚作，其诬自辩。大历五年，杜甫将往郴州，时值江涨，泊于宋阳近邻之方田驿，聂令书致酒肉，杜甫写了一首级达门韵的五古酬劳。果真诗东谈主一夕而年，怎有期间吟咏130字的长诗？况兼诗中有句：“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氵羔。”可见诗东谈主断炊不外5日，并非10日。其实一夕饫卒虽有可能，10日绝粒而不死却违常理，众东谈主奈何袭而不察。
酬劳聂令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作念《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馑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里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此诗写成之后，杜甫还作了好几首诗，在季节上或为盛夏，或为凉秋，在行程上则彰着有北归之计。阳掉》一诗说：“清想汉水上，凉忆规山巅。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说：“蒸池夭厉偏……火云滋垢腻。”岘山在杜甫梓里襄阳，足见此时刚直溽暑，疾风又病肺的诗翁畏湖南干冷，正要顺湘江而下，再溯汉水北归。《登舟将适汉阳》一首说：“春宅弃法去，秋帆催客归……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可见归意已决，且已起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一又》一首又说：“北归冲雨雪，谁悯弊狗尾续裘？”则在季节上彰着更晚于前诗了。
也许有东谈主会说，这只可夸耀杜甫曾拟北归，不成阐述时序必在来阳水困之后。但是仇兆鳌早已辩之甚详，他说：“五年冬，有送李衔诗（按即《长沙送李十一》）云：‘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再会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县，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谷，至大历五年之秋，为十二秋。又有风疾舟中诗（按即《风疾舟中优枕书怀三十六韵奉里湖南亲一又》）云：‘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户砧。’公以大历三年春运湖南，至大历五年之秋，为三霜，以二诗证之，安得云是年之夏卒于耒阳乎？”
前述风疾舟中一诗又云：“祖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邑邑冬炎瘴，蒙蒙雨滞淫……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可见杜甫之死，应在大历五年之冬，自潭北归初发之时。
右《湘逝》一首，捏造诗圣卒读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想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卒读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燥热多雨，是以《湘逝》之中也不彊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东谈主与一火友，和晚年高低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要将来加以扩大了。
夜读东坡
浙沥沥爽朗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
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
低音牛蛙艰辛的腹语
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
撼动湿气的低空，时响，时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
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
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
玄幻的白烟褭褭，自杯中起飞
三折之后便婉曲，咦，接上了
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
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
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
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程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逆风
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
再回头，华夏青青只一线
那一望无奈的浩蓝，杜绝归梦
等于参寥师口中的愁城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开顽笑，汁京所搬弄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
只行为念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大批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朔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住最娟秀的鸿爪，令东谈主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蜃楼起处，舟东谈主悉数回头
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
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
在灯下，盘，盘，起飞
寻李白
--浩饮狂歌空过活
激越霸道为谁雄
那一对倨傲的靴子于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东谈主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百姓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拍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作念谪仙，便愈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我方藏起，连太大都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通盘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斯须水遁，或许就在翌日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居然你失了踪
成仇如林，众东谈主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造成了蟾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足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的一弹挑起的答信
一贬世上照旧够陡立
再放夜郎毋乃太窘态
于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梓里？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异地
失散，是天才独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谈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趟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梓里
常得你一世痴痴地仰望？
而不管外出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消一火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途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须把羽觞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别传里去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
入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该听医师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寻找朦拢侠和糊涂仙吗？
人妖sm——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丝吧，慢一丝，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不测的统计
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一火
这跑车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别再作念游仙请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听，好像是不详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成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泰半流着乙醇
诗东谈主的形象照旧够坏了
品评家和窥察通常不肾惰
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么滴不滴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监禁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谈难》的讼事
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实不公正
出书法哪像交通执法
天天这样严重地膨大？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遏抑的茶话会
咱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车去的
还乡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
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海峡的暖风照旧在改向
若干白首在风里回头
一头是孤岛，一头是九有
却有蒲公的一头白首，你的
要比及几时啊才肯还乡？
隔一谈海峡的飘渺，不见对岸
落日的标的该是来信的标的
晚霞艳艳正烧着梓里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涩
何况还对着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后，通盘的镜子
都不再认得我了，就怕
愈加认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纵使我恍。隐还认得那后土
根深藤密，那陈腐的后土
千胎万胎一代代怀过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亦然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荡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无阻的红尾伯劳和灰面骛
而那片多难多灾的后土啊
忍耐过若干风暴的打击
一脚踏上去，乡愁，真能够撤销？
就怕旧愁未解反添了新忧
四万万的旧愁变成了十亿的新优
也曾；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
断肠之痛从庚信哀哭到陆游
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
一谈深蓝的伤疤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
都说是海关要开了，开向乡关
而乡情颤抖，就怕一下子
五千年与十万万，从山东半岛到天山
甸甸都压上了肩来，承受得起吗？
四十年，久已愤于隔海的偏安
风气了新大陆，风气南北的卡罗莱纳
甚于年老陆，唉，甚于湖北和湖南
只会浅斟默读：君问归期未有期
让百窗的短烛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里
纵使我一步就跨过泰半生
跨进运河畔江南的小镇
跨进电影里民初的院落
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就怕是
找获取葵扇也找不回萤东谈主
找获取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玩伴呢？
怎么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鱼缸
哪扇门，哪座假山的背面？
持着简体字的来信，问飘渺的海峡
长堤的双臂伸向未知
堤末的灯塔顶着暮色
又一艘货柜巨舶正在出港
一盘红日正落向海角
小木屐
--木屐怀古组曲之一
看着我的儿子
高跟鞋一串圆润的音韵
向门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从前
两根小辫子翘着
一对小木履
拖着不成腔调的节拍
向我伸开的两臂
作死马医地
投靠而来
腐儒
腐儒的头脑是学问的宅兆，
里面葬满了古东谈主：
乱草和厚土阻滞地断绝
天才的阳光来走访。
有一天我掘开了这座巨墓，
想寻找往昔的伟东谈主，
但是只发现成堆的骷髅，
而不见血肉之身。
我的四个设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连续，从此不必挂念四个儿子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自然并无偏见，在港6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儿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儿子十足让那些“靓仔”、“叻仔”攫取了去，却舍不得。不外，儿子要嫁谁，说得超脱些，是她们的解放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作念父亲的又何苦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作念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则然成了儿子的亲密参谋人，甚而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比及作念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表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儿子最可儿的时候是在10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我方。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儿的时候却在门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照旧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莫得东西比稚龄的儿子更完好意思的了，独一的缺欠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外这恐怕是违纪的，况兼她的男友晨夕会骑了俊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天外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儿子都已轮番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的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儿子，轮番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险些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12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9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来宾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仙女了！”在座的大东谈主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我方，甚而最稚童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仙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悄悄袭来，虽然蹑脚蹑手，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通盘的坏男孩那样，眼神灼灼，醉翁之意，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虚假的笑貌，叫我岳父。我自然不会应他。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砥柱中流在这里立了多年，饱经世故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输赢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该死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东谈主手中的形状。树怪行东谈主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东谈主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散伙。这种事，老是言行一致才笔直的。当初我我方成亲，不亦然有一位仙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里面攻破”，说得真实可以。不外此一时也，此一时也，归并个东谈主，过街时脑怒汽车，开车时却脑怒行东谈主。当今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照旧习于和五个女东谈主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息，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东谈主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寝室”，也照旧很深入。作念了“女生寝室”的舍监，自然不迎接生疏的男客，尤其是别有全心的一类。但是我方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边的三位，已有“不稳”的振奋，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要点。
我的四个设想敌，无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晨夕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逐一走向前来，或能干其辞，慑儒其词，或开门见山，舌粲莲花，总之要把他的情东谈主，也就是我的儿子，抱歉，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东谈主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私行，又有我家的“内奸”策应，真实措手不及。只怪当初莫得把四个儿子实时冷藏，使期间不成诱导，社会也无由遏抑。当今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设想敌，那四个鬼头滑脑的地下责任者，也都已羽毛丰润，什么力量都进攻不了他们了。后发制东谈主，这件事，该乘四个设想敌还在深褓的时候，就给予惩办的。至少好意思国诗东谈主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咱们如斯。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儿子吉儿之后，心烦意冗，感到不知什么场合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当今虽然还昏头昏脑，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干是作念父亲的每次在公园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采一变，暗暗想谈：“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My dreams， 11ear， areinfanticid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 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酣畅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民不聊生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东谈主的儿子。足见诗东谈主以改日的东床为设想敌，早已有了先例。
不外一切都太迟了，当初莫得应机立断，领受极度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实一大失计。如今的场合，套一句史册上常见的话，照旧是“定入深矣”！儿子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当今纷繁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脚照旧被入侵的部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作念的了。铭刻咱们小时，这一类的相片被列为秘要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乡，等于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热爱一番，哪有这样24小时咫尺供奉的？
这一批行迹可疑的设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驱动东谈主侵厦门街余宅的，照旧不可考了。只铭刻6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办。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风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谈敌方的炮火，起头是对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倾斜斜的字迹，深入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蚁合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彻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当今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属意台湾健儿，任务就减弱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斗殴的默片，还不至紧。其实我宁可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锻练作文，不致在视听老师的时间孤寂了汉文。可怕的还是电话炸弹，那一串串告戒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斋的本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设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设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活灵活现的真敌东谈主，不再是设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半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东谈主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儿子的策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东谈主呢哺细语，慑懦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愤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东谈主都透不外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侧目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东谈主留住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病笃，好像摆好姿势，面对摄影机一般。泛泛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东床，（谁晓得宝贝儿子当今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起飞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儿子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但愿不是咫尺这餍足的小子。
自然，四个儿子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设想敌赶紧出现，把她们统统治走。但是那一活泼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报怨不已。我能够想象，东谈主生的两大孤苦孤身一人，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成亲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重视你的儿子全在身边广真实吗？至少目前我并不以为我方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比及最小的季珊也随着设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东谈主一车资料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寰球分享的灿烂灯光。东谈主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以为好意思的。这样一想，又但愿那四个设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丝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儿子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特意’忍，却也涌现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意志。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射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当今变成了四个小妇东谈主，在设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目，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嘀咕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东谈主的婚配谱，谁也不成点窜，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东谈主，‘二东谈主齐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东谈主，梗在中间？何况毕生大事，深不可测，预先无法推理，过后不成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无意率来。倒不照旧示高亢，伪作减弱，博一个开明父亲的好意思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作念主婚东谈主就是了。”
问的东谈主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作念‘伪作减弱’？可见你心里并不减弱。”
我自然不很减弱，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举例东谈主种的问题，就很令东谈主纳闷。万一儿子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东谈主，该怎么办呢？在感性上，我容许“有婿无类”，作念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样子上，还莫得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儿子抱过门槛。当今自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间，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微型的都集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东谈主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贤达超乎常东谈主。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东谈主不愿松手：“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结亲的效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东谈主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自后娘家发现，除了言语欠亨之外，这位闽南站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矢志不渝，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不测。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蛊惑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多样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儿子不嫌她，我自然也迎接。”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东床，更不是好丈夫。只要一丝：汉文必须精通。汉文欠亨，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仪表重不紧迫？”他再问。
“你真实迂阔之至！此次轮到我失笑了。“这种事，我儿子我方会提神，怎么会要我来驰念？”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设想敌来掠余宅。
一又友四型
一个东谈主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透澈不可能莫得一又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滨逊，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东谈主不成采取父母，但是除了鲁滨逊之外，每个东谈主都可以采取我方的一又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合乎我方的逸想才对，但是事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东谈主，别东谈主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来按你门铃的东谈主好多，岂能东谈主东谈主都令你“喜从天降”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东谈主可以分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等而兴趣。这种一又友逸想是逸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等的东谈主好多，兴趣的东谈主好多，又高等又兴趣的东谈主却少之又少。高等的东谈主使东谈主尊敬，兴趣的东谈主使东谈主鼎沸，又高等又兴趣的东谈主，使东谈主敬而不畏，亲而不呷，移交愈久，芬芳愈醇。比方新鲜的生果，不但甜蜜好意思味，况兼富于养分，可谓一举两得。一又友是我方的镜子。一个东谈主有了这种一又友，我方的田地也低不到那儿去。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出现初级而无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等而无趣。这种东谈主梗概就是古东谈主所谓的石友，甚而畏友了。这种一又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东谈主格精真金不怕火，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好意思中不足，都短少那么一丝儿幽默感，明朗不起来，你总以为，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莫得买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施行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你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兴趣的话题愈滚愈大。元气心灵过东谈主的一类，只管我方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气馁的一类则以逸击劳，可贵接你一球两球。不管敌手是积极或气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的。这种畏友的缺憾，在于兴味太窄，是以跟你的“搏斗面”广不起来。宇宙之大，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主义，只在扣问“物化在法国当代演义中的特殊兴趣”或是“爱斯基摩东谈主关于性生活的立场”。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乏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丝。
第三型，初级而兴趣。这种一又友极富文娱价值，说见笑，他最黄；说故事，他最像；消息，他最通畅；磋磨，他最深广；好行止，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过。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毋庸你驰念了。他的全部学问，就在不让新手东谈主听出他莫得学问。至于内行东谈主，世界上有若干内行东谈主呢？是以他的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井不怎么露眼。这种东谈主最会讲话，餐桌上有了他，一定宾主尽欢，寰球喝进去的好意思酒还不如听进去的好意思言那么“沁东谈主心脾”。会议上有了他，再浮泛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本体充沛，莫得白开。如果说，第二型的一又友领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学问，这一型的一又友则恰恰相背，领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学问。照说初级的东谈主而有兴味，岂非初级兴味，你竟能与他同乐，岂非也有初级兴味之嫌？不外东谈主性是深广的，谁能保证我方毫无此种不良的要素呢？如果要你作念鲁滨逊，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一又友作念“礼拜五”呢？
第四型，初级而无趣。这种一又友，跟第一型的一又友一样少，无意率极度之低，这种东谈主自然自有一套价值范例，非但不会承认我方初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等又兴趣呢。关联词，余不欲与之同乐矣。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对施行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百般阻挠。当代东谈主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2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爽脆。表格是机关发的，自然尽力其小，于是恳求东谈主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我方的地址。许多东谈主的地址都是添枝接叶，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东谈主真但愿我方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国”。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头还有密密匝匝的各条证据，必须颦蹙细阅。至于相片、钤记，以及多样证件的号码，更是不可偏废。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凑合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磋磨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同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东谈主，心爱与乡亲契阔谈宴，当今却坐困在半昧不解的孤苦孤身一阳世界里，出不得门，只可追忆冥隔了27年的一火妻，缅怀散播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80，五年前断腿于今，模范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拂傍边的朦胧之东谈主。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一火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理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想天无绝东谈主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作念丈夫和爸爸。世界上梗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东谈主忙于外务，作念这件事不外是兼差。女东谈主作念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东谈主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东谈主自称“主夫”（househusband）。一个东谈主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想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自然。我以为我方作念丈夫比作念爸爸要尽责一丝，原因恰是有个好太太。作念母亲的既然那么颖慧而又负责，作念父亲的也就乐得“高居深拱”了。是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儿子天涯海角，负责通讯、打电话的是母亲，作念父亲的老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然缅怀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作念一又友。中国的“旧男东谈主”作念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作念起一又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周至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作念一个漂亮的一又友，“江湖东谈主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气派，“新男东谈主”自然不敢。不外新男东谈主也不成遗世寂然，不交一又友。要进展得“够一又友”，就得有闲、有钱，智力悦近来远。穷忙的东谈主怎敢扬弃去来去？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期间，在“够一又友”上头只敢保管低姿态，泰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一又友打完奢靡战，再无余力和迢遥的一又友隔海越洲，保管弘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场合，虽云眼神如豆，却也由干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念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东谈主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块，今东谈主的书又彭湃而来，将东谈主湮灭。谁要是能把一又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东谈主了。有东谈主念书，是恣意任意地乱读，只读我方心爱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东谈主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方正的书，昂扬成为通人。我呢，论浪漫不敢作念名士，论教养不够作念通人，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稿，就可以规程序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振奋快地念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念书，自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负重致远，不成冒失。老师考学生，毕竟鸿沟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尽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除外和学生闲扯问答之间，更能施展“东谈主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强将辖下无弱兵”，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墨突不黔，岂肯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等闲与学生搏斗，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稿。台湾的作者小数是专科，泰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好所教与所写颇有重叠之处，不至于彼此摈斥。以前在台湾，我白日教英文，夜间写汉文，颇能并行不悖。自后在香港，我白日教30年代文体，夜间写80年代文体，也可以道不同。不外艺术是需要全神过问的步履，莫得一位兼职然则厚爱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木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宇宙午在御花坛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谈：“哟，应酬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谈：“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应酬。”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天地，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翰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东谈主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建功，而不应只是立言，主意和鲁本斯恰巧相背。我唱和鲁本斯的主意，认为立言已足自傲。鲁本斯是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应酬。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莫得东谈主不心爱到处去望望：多看他东谈主，多阅异地，不但可以相识世界，亦可以相识我方。有东谈主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梗概也会如斯。有东谈主职守行囊，栈山航海。有东谈主骑自行车环游宇宙。这些都令我重视。我所忧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海角海角。我的太大比我更爱旅行，是以配偶两东谈主恰巧互作旅伴，这一丝就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外徐霞客是大旅大众、大探险家，咱们，只是浅游费事。
终末还剩一条命，用来从冷静容地过日子，看花着花谢，东谈主往东谈主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甘休日历”所追迫。
借债的田地
一拿起借债，莫得几个东谈主不惊恐万状的。有限的几张财富，好端端地隐居在我方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东谈主一丝安全感都莫得。借债的恐吓不下于核子斗殴：后者毕竟不常发生，况兼同难者众，前者的射中率却是百分之百，宇宙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东谈主伸过来的。
借债，实在是一件病笃的事，富于戏剧性。借债是一种神经战，病笃的进程，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微妙进行，而靠近的讲演，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愿”。不同的是，笔直的求婚东谈主留住，始终留住，失败的求婚东谈主离去，始终离去；但是借债的东谈主，不管笔直或失败，始终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债。
除非有遗迹发生，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转头的。所谓“借”，实在只是一种雅称。“借”的表面，完全建筑在“还”的假定上。有了这个果敢假定，借债的东谈主智力名正言顺，直截了当，贷钱的东谈主智力快慰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毫无但愿。也许当初，借的东谈主确有还的诚意，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比及借来的钱用光了，事过境迁，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他曾以为，那一笔钱本来是“系风捕景”变出来的，当今要他“重归于无”变且归，难免有点不宁愿。“谁教他比我有钱呢？”朦朦胧胧之中，起飞了这个念头。“天之谈损多余而补不足。东谈主之谈则否则，损不足以奉多余。”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东谈主借债，当今要还钱给东谈主，岂非损不足以奉多余，险些有背天谈了。日子一久，还钱的念头渐渐由淡趋无。
久借不还，“借”就变了质，成为——成为什么呢？“偷”？明明是迎面发生的事情，不成叫偷。“抢”吗？也不成算抢，因为对方明明同意。钱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生疏东谈主，而前者往往行于亲一又之间。此外，偷和抢界说分明，只要出了手，罪戾便告诞生。久借不还——也许就叫“赖”吧？——对“受害东谈主”的影响虽然相似，其“罪”本人却是渐渐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还钱之念，那么，就算事过无时无刻，“赖”的步履仍不成诞生。‘不是不还，而是还莫得还。”这中间的兴味，真实心事极了。
借债，实在是介干艺术和计策之间的事情，其实呢，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境。借债之难，难在开口。比及开了口，不，开了价，那块“热山芋”就抛给对方了。借债需要勇气，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吧。这时，“受害东谈主”的贷方，恐忧觳觫，嗫嚅嘀咕，一副索尽枯肠，饰辞推托的形状。手段就在这里了。资深的借债东谈主反而神采恬然了，眈眈防止对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东谈主之概。在这种情势下，不管那“犯东谈主”提倡什么事理，都显得像在说谎。抵御乏力，莫得几个东谈主不终于乖乖拿出钱来的。所谓“终于”，其实经由很短，“不到一盏茶时候”，来宾早已笔直。“月底一定奉还”，到了门口，来宾再三保证。‘不忙不忙，缓缓来。”主东谈主再三安危，大有孟尝君的气派。
自然是缓缓来，也许就不再来了。问题是，孟尝君的太太未必就像孟尝君那么大度。而那笔钱，不大不小，本来也许弥散把我方久想购买却彷徨不忍下手的一样东西买回家来，当今竟入了他东谈主囊中，好不恼东谈主。月底早以前了。等那来宾来还吗？不可能。催他来还吗？那怎么可以！借债不还，最多引起众东谈主怯生生，说不定还能赢得珍爱。至于向东谈主讨债，那险些是卑鄙，鄙吝鬼的气派，将不见容于江湖。何况讨债往往失败；失财于前，失友于后，费钱去买断交，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既然是这样，借债出去，就不该等东谈主来还。所谓“借债”给东谈主，事实上等于“送钱”给东谈主，区别在于：“借债”给东谈主，并不成赢得高亢的好意思名，更不成赢得借者的谢忱，因为“借”是其待“还”的，动机本来就不算不菲。参透了这点兴味，真实贤达的东谈主，应该干脆送钱，而毫不借债的东谈主。钱，横竖是丢定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方，丢得有声有色，“某某真够一又友！”听起来岂不外瘾。
自然，借债的一方也不是毫无弯曲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所索又不外升斗之需，这是“低姿势”的借法，在计策上早落了下风。在假贷的世界里，似乎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开价愈低，借成的契机愈小。照理戋戋之数，应该很容易借到，何至碰壁。问题在于，开价既低，来客的境遇穷蹇可知，身份也势必卑微。“兔子小开口”，充其量不外要一根胡萝卜吧。谁安静去罅隙一只兔子呢？
如果来者是一个资深的借债东谈主，他就懂得先要打开其口。“照旧在别处筹了七八万，能不成再调两万五千，让我盘活一下？”螳臂当车，喧宾夺主，一时形势互易，主东谈主忽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殉国成仁，恐怕也难塞大狮的牙缝。这样一来，自卑感就从来宾革新到主东谈主，借债的东谈主闲云孤鹤，出钱的东谈主反而无地自容了。“真抱歉，近来我也——（也怎么样呢？‘衣衫破烂’吗？还是‘三餐不继’呢？又不是你在借债，何苦这样自贬？）——我也——先拿三千去，怎么样？”一面舌结唇颤，恭候狮子宣判。“好吧，就先给我——五千好了。”两万五千减成一个零头，显得既野蛮，又柔柔，谢忱的反而是主东谈主。潜意志里面，好像是来宾免了他两万，而不是他拿给来宾五千。这是“中姿势”的借法。
至于“高姿势”，那里面的学问就太大了，险些有一丝天东谈主之际的意味。善借者，不是向私东谈主，而是向国度借。借的藉口不再是一根胡萝卜，而是好几根烟囱。借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东谈主，而是千百万东谈主。借主的东谈主数等于东谈主口的总额，反而不像欠任何东谈主的钱了。至于怎么还法，甚而要不要还，岂是胡萝卜的田地所能了解的？
此之谓“大借若还”。
山盟
山，在那上头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头等他了。树，在那上头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饱读声以前，就在那上头。就在那上头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头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宇宙就亮了。
这个约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丛林，太阳，另一边，只是是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侨。登岛而不朝山，是失礼。这山盟，一爽竟爽了20年。其间他也曾多次渡海，跪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若干山。在科罗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愁。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麻烦岑岭，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止在里面，遥望也不成当归，大喊也不成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荡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长，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它也不成一声划破。那种无出其右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场大劫正恣虐着东方，若干族东谈主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隐迹，过了两个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矾山。诚惶诚恐，脚麻手酸，好退却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惋惜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这上头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痛快。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以为极度倦怠。体魄高大的昆仑山，在迢遥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且归。那昆仑山系，通盘横的岭侧的峰，上头通盘的神话和别传。落矾山好意思是好意思恢弘是恢弘，可惜莫得回忆莫得瞎想不深重。要深重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若干寺若干塔若干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自然令他热爱，但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都老峰。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驱动。有一天应该站在那上头，底下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人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庞杂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眼花。
那只是，想想过瘾散伙。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东谈主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神，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起程。朱红色的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高涨的轨谈上疾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上了。两侧的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想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照旧够陡的坡上，将我方拔向更高的空中。终末，车窗外起飞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振奋不够缓和，偶尔也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行，还不够为车谈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褊狭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空空茫茫的云气里，眼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东谈主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岩穴一口接一口来吞吃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在山的内脏里轰动复轰动。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西席。自后才发现，岩穴一共49条，窄桥一共89座。一关关闭上去，很有一丝西纪行的滋味。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体魄窈窱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转身乏术了。不外，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守为攻，潇美艳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滑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期丛林愈见浓密，枝桠交叠的翠盖下，可贵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以为冰寒逼东谈主。终末一个岩穴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照旧在眼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延绵连续的振奋匍匐在他的眼下。振奋往往在变，白云怎么回合群峰就怎么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岛。一队白鸽在谷口漂荡，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转头，眺者自眺，飞者自飞。眼神所及，伏卧的振奋手卷一般展以前展以前展开米家霭霭的烟云。他不知该餐眼下的翠微，或是，回及其来，满桌的东谈主间焰火。山中清纯如酿的空气，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滚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及其来，他驱动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兀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解放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且归，挂在他们厦门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成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东谈主肌肤上，干爽而温情，但是四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东谈主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起飞的嗅觉。自然，他并莫得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大地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和庄重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别传里要咱们投降的那样酷蓝。
况兼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的，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丛林解放平稳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间闭落在地上。绿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是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放假。莫得电铃会奇袭你的莫得电话莫得喇叭会施刑。莫得车要躲灯要看莫得繁复的号码要记莫得钟表。就这样走在光洁的青板石谈上，听我方清澄莹爽的足音，亦然一种动听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不竭向前。或者停驻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力，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请安。整座阿里山就是这样一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涌现着古木的残骸。期间，照旧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永久，丑到极限竟好意思了起来。据说，泰半是日治时间伐余的红桧巨树，不菲的躯干风中雨中不知兀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迢遥为栋为梁，或者杀人如麻寸碟，散作稀稀落落的产品器皿。留住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一又的树根，夭矫核定，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幡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鱼似的，犹牢牢收拢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都是这些破败的山魈。
幸亏此刻大阳犹高，山路犹有东谈主行。昭节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10东谈主。有的诬陷回旋，畸陋不成时局。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连续，树中之王一传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不雅。先主老死柏槁，蚀成一个巨可行牛的浮泛；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扬庞然，像一个象头，鼻牙嵯峨，样子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不甘忘却，谁知谈几世纪前的那场狂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晃动相磨，极度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则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球为戏的那群怪东谈主。寰球都很病笃。小女孩们不安地昂首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稠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东谈主。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料，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齐上满是细枝枝谈，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底本拉动木料，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别传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谈貌可惜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作念爸爸的，何苦这样西化？”
“看你作念姆妈的，何苦这样短少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接踵过问铜币。眼睛闭起，神采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舒心的笑貌。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愿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会嬉笑，随冒失便丢完毕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谈，姐姐丢了，我就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持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谈：“但愿有一天能把这几个姑娘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实的家，去踩那一派博大的后土。新大陆，她们照旧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愿，但愿，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里起程，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70岁或者65，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憧，几位棋友，和许多山公许多云许多鸟。不外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广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深入。”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不管你们嫁到多远的场合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兴趣吗？”
“只要山公作念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终末，我也变成一只——千大哥猿。像这样。”他作念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短少那种香火尊容禅房幽邃的气愤。岛上的寺庙泰半如斯，不说也罢。倒是那所“阿里山丛林博物馆”，限制虽小，陈设也爽脆单调，离海外水准很远，却朴拙自然，令东谈主以为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股肃刹的凉风。昂及其去。高高的门媚上，一把比一把强横，排列着3把青锋逼东谈主的大钢锯。丛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排列着阿里山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轮番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柱、扁柏。露天走廊通向排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号鸟)，莫不展现它们人命的姿态。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莫得睁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饱读还要硕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东谈主还高。树中不菲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45年，日本东谈主采伐它，沉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照旧有835岁的乐龄了。一个人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东谈主。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君主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齐心圆的中心。何等深重的一丝，一个高明的人命便从此驱动。那时苏轼恰是丁壮，宋朝的文化正绽开，像牡丹绽开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陈腐的春天上。娟秀的年轮循环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好意思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弧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经纪东谈主的三桅军舰。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梗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起飞太阳旗。有一年他我方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爽脆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昂首看着他。
他收拢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形状，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神农和隧东谈主以前。在那尊巨红偿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稚童吧。后羿留给咱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化烧着半边天。天地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好意思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轮都是他的临摹因为太阳造物以他我方的形象。
将近烧完毕。乌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在不平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轮番是惊红骇黄怅青铜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陶醉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终末，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辰对什么。
但是太阳会回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明后。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蜷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上作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丛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一再提醒我方。我要亲眼看神怎么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么冲突蛋黄怎么飞起来，不要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娟秀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被，不管如何也盖不竣工。约聚女友的前夜，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它作念幸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照旧是6点半了。虽然是华氏40度的气温，寰球都喘着气，微有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睡意尚未消尽。雾气鄙人面的千壑中聚拢。莫得风。只要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照旧炙红了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及其去，不雅日楼下的广场上，矍铄网络了百多位不雅众，在宽贷太阳的出身。照旧冻红的脸上，更反应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欣忭。就在同期，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期，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崭新的光，崭新崭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炉里真金不怕火成，丛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杂音金熔熔的奖饰诗火山熔浆一样滔滔而来，不雅礼的凡东谈主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目纳降的庆典在海拔七千英尺以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收这样灿烂的祝愿，许多绿发稚童在接收那长老摩拳头颅。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跪拜。
但是他不成始终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鄙人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息鄙人面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胡同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奉告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懈可击百战百胜，端淑的奖饰诗，杂音。什么才是家呢？他属于底下那世界吗？
火车引吭高呼。他们下山了。六千呎。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49个洞。89座桥。煞车的声息起自铁轨，令东谈主心烦。把阿里山还给云豹。还给鹰和鸠。还给太阳和那些丛林。荷兰旗。日本旗。丛林的绿旌绿帜是不降的旗。49个洞。千年亿年。让太阳在上头画那些娟秀的年轮。
下一页 回目次
· 推选：作品集大全 抗日斗殴书本 情绪学书本 茅盾文体奖作品
点击保藏 小指示：按键盘CTRL+D也能保藏哦！
